小水水水

我也愿封剑做天涯归鸿,可谁能告诉我应当飞回青山哪一重。

莲山的旧事

*现代,但是修真pa


莲山没有莲。山顶的神庙年久失修,院里一池碧水早已干枯。


女人和女孩各自背着画夹,行走在曲曲弯弯的小路上。晚霞烧灼着八月的黄昏,女孩红扑扑的脸颊上滑下一滴汗珠,被她白皙的肤色衬得,红得过了头。女人则提了提肩上沉重的行李,里面鼓鼓囊囊,装的是颜料罐子,正欢快地相互挤压碰撞着。

她们是邻镇美术学校的师生。女老师花浮清约莫三十来岁,穿白衬衣,水磨蓝的牛仔裤,齐肩的头发染成棕色,扎马尾。她的学生还是高中生模样,长发白裙,裙摆随步子摇动的时候,连夏风都好像清爽了起来。

她们在路旁等车。经过这个偏僻小站的只有一路公交车,是开往莲山的。

几乎就在一瞬间,她们刚放下画夹和行李,再直起身子,旁边就多了一位少女。

她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的火红色短发,穿的却是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亚麻布衣裤,两手空空,也没穿鞋。

穿白裙的女孩看她的第一眼,就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,但同样又无端地觉得,那也一定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。

不如说,虽然这个陌生女孩染着一头时髦的红发,但周身的气质和所谓都市格格不入,仿佛她来自另一个时代。

尤其是那双平静的眼睛,不看她,但满山晚霞打在她的眼角,只徒增一抹幽深。

“思存。”花浮清喊她,打断了她的思索。

老师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拆开一袋三明治递给她,自己嘴里则嚼着饼干。

久无人来的公交车站,石板地面的角落里爬满了青苔。她慌忙转身去接的时候,差点滑倒,被红发女孩从身后一把扶住。

“……诶?谢谢。”


为了感谢这个素昧平生的人,白思存分了一半三明治给她,这才发现,她居然什么行李都没带,一身轻得像一阵风。

“你也是来莲山的吗?”

红发女孩轻轻嗯了一声:“来旅游。”

她的声音比白思存的要低沉不少,却并不让人觉得沉闷,也许是因为她好看的头发和眼睛。她和白思存站在一起,个子都差不多,身形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。

少女和少女之间天然容易亲近,白思存笑了笑,便和她攀谈了起来。

“我们来写生。”

红发女孩缓缓抬头,望了望云遮雾绕的远山:“莲山已经,没有莲花了吧。”

这句话充满了委屈和郁闷,她一说出口,却只剩一缕轻飘飘的怅惘了。

“花老师说,我们只是来画山景。莲花什么的,随缘见吧。不过,老师倒是一直很擅长画莲花……”白思存说起她的老师的时候,特意看了看身边女人的神情,她似乎并未注意到两人,低头在手机地图上搜索着什么。

女学生便又把目光转回红发女孩身上:“倒是你,什么行李都没有带,山上荒凉,能行吗?”

那人静默了一会儿,说没事,我知道在哪住。

她的下一句话就让白思存摸不着头脑了。

她说,莲山曾经是我的家。


正当女学生思考着她是以前家住这里后来搬迁了还是别的什么,花浮清指着手机喊她来看:“原来那座花神庙在山顶,从我们住的地方往上走,要两个小时呢。”

白思存略有些不屑地劝她:“老师还是别惦记着那庙了吧。听说,那里有时闹鬼。”

红发女孩插了句嘴:“不是鬼,是妖。”

她听见陌生的声音,下意识扫视了一眼那红发女孩,目光却也顿时定住了。

“你怎么……”

她没有继续说下去。女孩和她对视的时候,一向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,仿佛雨前低飞的蜻蜓点起水面涟漪。

白思存不明所以地歪歪头,“嗯?”了一声,她俩这才如梦初醒,各自收回了目光。

红衣女孩低头的的时候,女学生竟然发现,她那悲伤的黑眼睛里,似乎有一簇红火一闪而过。那火愤怒地烧起来,她却面无表情,只略微皱了皱眉。

……那也是晚霞的原因吗?


在去莲山的车上,她曾问老师,第一眼看见她,是什么感觉。

“很熟悉……”花浮清把头疲惫地靠在座椅上。窗外的暮色渐渐暗下去了。

“她的头发,眼睛,破旧的亚麻衣裤和赤着的脚。她站在那里,好像几百年前就被遗弃过,而我,仿佛是那个把她落下的人。”


公交车呼啸而来。红发女孩却没有和她们一起走。邻上车时,白思存向她喊:至少你告诉我们你的名字。

“红莲。”她以同样的力度喊起来,微微前倾身子,“我叫红莲。”


花浮清和白思存订的客房在半山腰。莲山虽风景优美,然而地处荒僻,交通不便,即使是暑假,来旅游的人亦不多。入夜之后,山上气温降了下来,便更显冷清。

白思存从包里翻出一条薄毯裹在自己身上,推开门去院子里看老师。那人已支起了画架,从她面前向下看去,满眼是山脚村庄零落的灯火。她的画布上却只有几痕浓青的远山,山顶一座神庙的轮廓初见雏形。

她蘸了青色颜料的笔尖,正堪堪悬停在神庙屋顶上。

“花老师,怎么一来就画起这个?”白思存指了指她停笔的地方,轻轻问道。

花浮清出神地望着远方,喃喃自语道:“废弃了五百年的花神庙……怎么会有灯光透出来?”

听她这么一说,白思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

她想起了黄昏时那个名唤红莲的女孩,说山上有妖。但她怎么会那么清楚?

但是,害怕的劲儿过了,她想起那座据说已破败不堪的神庙,心里不由得对红莲生出了同情。

“一个人住在那种高寒的地方……她会有多难过啊。”


狐狸是半夜来的。挑着个荷叶做成的灯笼,浑身白里透青。

红莲蜷缩在一堆破麻布里,不等他敲门,看见那灯笼光,便站起身把他迎进来。灯笼被搁在缺了一腿的木桌上,她用目光抚摸一下,眼里有些微怀念。

但开口问狐狸话的时候,声音里又满是淬了毒的仇恨了。

“水师伞都借来了吗?”

“一切如你所愿,红莲。”狐狸细声细气的,再配上那张美得有些诡异的尖脸,显出森森鬼气来。红莲却并不怕。她恨了花神与白莲多少年,和这狐狸就在一起厮混了多少年,他于她来说,只是助她完成复仇夙愿的伙伴罢了。


五百年前红莲还只是红莲,和白莲一起,生长在画师的后院里。那画师擅画莲,与之朝夕相伴,草木之身,灵智渐开。后来家中失火,画师却借此因缘飞升成花神,顺手把白莲也带上了天宫,而那一刻红莲正被大火裹挟,花神误以为那火是她放的,故而红莲后来反被天宫追杀。

后人就在花神曾居住的旧址上建了这庙。

因为差了画师成神时的一握,红莲在大地之上,只能成妖。她介意的倒不是这身份之差,但是嫉妒白莲可以日日伴花神身边,享天宫清净。此后日日躲避追杀,入妖界刻苦修炼,终于百年后闯入天宫,夺下两人神魂欲灭之,却不知为何,神魂从她手中滑落,不知所踪。

鬼界偶然得了它们,因其已被红莲灭了神性,便当作普通的人魂,依照惯例,安排往生。

这两位神由天上回人间,生生世世长久流连,忘了自己生前身,看红莲只是红莲。

她却深悔自己当年失误,又过了几百年,查获两人现今为谁,这次发誓借神力彻底灭之,不愿再出差错。


“我尚需七天时间驯化水师伞,七天过后,暴雨洪水必将一应而至。”狐狸弯了弯尖嘴,轻快地跳上了破木桌,蓬松的白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红莲的赤脚,激得她赶紧往后缩,气愤地伸出手打他的头。

狐狸知趣地跳下来,落地的那刻幻化成人形,是个眼尾挑红的风流鬼公子模样。他换了一副严肃的样子:“她们认出你来了吗?”

红莲冷笑着说:“她们怕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。”

“是呀,毕竟是五百年前的事情……”

“她们忘了我,我可忘不了她们!”红莲暗暗握着拳,目光碰到桌角的那荷叶灯笼时,顿了一下,又接着自言自语,“七天!只消七天……你们就会把我当年的痛苦……通通体验一遍!”


第一天,花浮清先带着白思存在山上四处转了转。白天的莲山脱去了浓重的夜色,显出盛夏时的一片葱绿来。她带了昨夜没画完的第一幅画,在山路上走来走去,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座破旧的花神庙了。

“老师,您在找什么?”

“不信这里真的没有莲花。”

山间的生灵是多么繁盛呀,车前草一直侵入了山路边缘,野兔松鼠倏地一下从眼前跃过。山溪中浮萍飘荡,可也只是一片碧绿,不见红白。

白思存画了好几幅山景,可确实一枝莲花的踪影也没有。花浮清则一直问:“没有莲花,何来的莲山之名呢?”

“听说,山顶的神庙还没有废弃的时候,院子里是有莲花的。只是那里已经很多年无人去过了。”

说到这里,花浮清的脚步一顿,白思存也不禁缩住了口。她们都想起了昨夜山顶的灯光。

奇怪的是,当时她看得清楚,那灯似乎是青色,冷冷的,和山下人烟截然不同。

不知为何,白思存总觉得,花浮清对这座山上莲花的追寻,并非单纯因为她想画它。


作为当地小有名气的新晋画家,花浮清擅画各种花,其中最精妙的,当属莲花。白莲气质清越,红莲姿态凄烈,总能在她的笔下幻化出无限光彩。

而当一个星期前,她最得意的学生白思存问她,为什么她们选择来莲山写生时,她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之,直到临行前的晚餐桌上,她开一罐啤酒,才对她说:“我不久前做过一个梦,梦里,我上了那花神庙,四周似乎有五彩斑斓的颜色,但我不记得那是些什么花了。”

“莫非你是那庙主人?那你上一辈子就是花神了。”白思存打趣道。

花浮清不置可否。

她们都是亲近艺术的人,她懂她是会为了一个看似无章的梦境而亲身上山一趟的。

而自己于她亦徒亦女,当然愿意陪她疯一场。

况且,她自己也好奇,所谓花神庙里莲花妖的故事,自己究竟是否有缘一见。


这一日,太阳落山时,红莲偷偷去看了她们。狐狸在她的身边,两妖都用了隐身术,向晚风声大作,在专心作画的花浮清和白思存两人看来,他们存在的痕迹,不过是附近的草叶在不规律地摇动。

花浮清无意间向他们那边看,手中的笔便改了画法。她用手肘轻轻捣捣自己的学生:“你看,那边的草的形状,是不是和花瓣相像?”

流畅的弧线像未曾降落的流星一样,划过她的新画布,留下青色的痕迹。

狐狸也有一双妖的血红的眼睛。他清楚地看见,红莲抖了一下身子,仿佛是被她的话恶心到了。但她的眼睛被风吹红,虽然本来就是红的,然而那不像太阳颜色,倒和蘸了夕阳的池水有几分相似。


“第一夜。”

狐狸张开掌心,把缩小了的水师伞展示给红莲看。那凝着冰花滴着水珠的浅蓝色的小伞,在他手里不安分地跳跃着,仿佛有生命一般。

“这玩意不愧是神物,难驯服得很。”狐狸小声抱怨着,青色的妖气从他周身散开,红莲怕人看见,赶忙抓了一把,如同捉一片云雾。

“你呢?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

“一整天忙着在山下布结界,好让你六天以后充分发挥实力啊。”红莲没好气地回道。

狐狸看她两手乱挥,好像怕极了自己妖气泄露被人察觉,不由得啧了一声:“怕什么,这荒郊僻岭没人会来,也没人想偷窥你这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样子。”

他虽是揶揄的语气,看向她的眼神却温柔却略带占有欲,那占有欲正因为求而不得而被压抑得很好,再加上风流狐妖几百年来早学会了一身翩翩公子气质,乍一看倒以为他对她只有恭谨。

对此他们心知肚明。

两人打闹了一会儿,红莲却突然收了笑容,伸出手指,“嘘”了一声。

他顺着她指的地方望,半山腰有几粒灯光。这不算稀奇事,那里有一家客栈,是花浮清和白思存下榻的地方。但看红莲的神情一直没有放松下来,狐狸便半信半疑地张开双手,结了个简单的印,两人的视野中,山顶到山腰的距离便一下子拉近了。

他有些惊异地注意到,穿白裙的女孩趴在窗棂上,正望着他们的方向出神。而那画家女人在屋子里,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楚脸,但她还在完善白天画的画,依据自己的想法,在画布的边角处凭空画了一株红莲,又抹掉,又重画,又抹掉,仿佛见不着实物,怎么都画不满意。

“她……真在看我们?”

狐狸的声音有些颤抖,“你不是说她认不出你的吗?”

“别紧张。”红莲面无表情地说,“她现在是人,最多只能看见我们青色的灯光。”

“况且,”红莲迟疑了一下,“她的眼神……”

她说到这儿便停下了。她想狐狸大概也看到了,女孩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,清凌凌的,属于人类的纯黑的眼睛,盛着天真的好奇,以及真诚的关切。

隔着那么远,她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看到了自己。可是在狐狸结的印里,她们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,仿佛那个已变成人类的女孩,此刻真的在和自己对视。

她莫名心生烦躁,啪的一下打落了狐狸还在结印的手。远处的画面如镜片般裂开,露出夜晚黑漆漆的碎片。

“说起来,你为什么还要我把这灯笼留着?”狐狸被她粗暴地对待了,倒也不生气,慢悠悠地提起荷叶灯笼,准备离去,“明明你也知道,它只能发青色的光,像鬼火一样。要是从不被人发现的角度,连这奇怪的光也不该出现吧?”

“别说了,就你话多。”红莲沉下脸来。

“什么叫就我话多,你这也没别人来啊。”狐狸真当自己能恃宠而骄了,还在一句一句补刀,直到被红莲拎着尾巴扔出窗外,随后是那盏旧灯笼,可怜巴巴地滚落在他脚边。


第二天,花浮清继续慢慢向山上走,白思存觉得无聊,则下了一趟山。

莲山上没有莲。但毕竟是七八月,山下的村庄倒有许多,她在那里买了两袋莲花糕。

毕竟暑假悠长,师生两人的性子都像云一样,不拘形迹的。她不知道她们这次来山上写生,会待多久,便想着买些点心,夜里也好填填肚子。

昨天晚上她睡得早,但是知道老师深夜都没睡,一直在对着那幅画冥思苦想。因为自己在睡意朦胧之中,总能感觉到她的响动。师生相伴多年,她不仅知道她在画画,还隐约明白她画得并不顺利。那股烦躁的气息,像不再凉快的夏风,都快烘得她头脑昏昏了。

今晚山顶上不知还有没有青色的灯光啊……老师虽说想去花神庙看看,我看她也像近乡情怯一样,久久不动身呢……等等,什么乡,老师才不是神鬼,怎么自己老是向这方面胡思乱想起来。


白思存在村中的集市穿行。她买完吃的,又撞入一间丝绸铺,门口挂着鲜亮的布料。

她想起那个女孩,她破旧的麻布衣服,便在店内驻足,向女老板买了件红裙。

“这衣服配红颜色的头发,好看吗?”她有些忐忑地问她。

丝绸店的老板动作麻利,笑容温暖而慈祥。她正把另一件绿色的裙子挂在高高的货架上。那裙子像一片飘飞的荷叶。

“红发红裙,好看得很,你很会搭配啊,是艺术家吗?”女老板没回头,但声音很洪亮。

白思存被她的话惹得羞涩低头,小声回答说,“我只是一个画画的学生。”

踌躇半晌,她又指了指那个货架:“那条绿裙子,也给我来一件。”


不知为何,感觉山下比她们住的地方要热得多,也许是因为那里人太多了。

她抬起胳膊擦擦脸,抹了一手的汗。等回到山上的时候,正午的太阳已经高挂在头顶。

回山上的路上她遇到了红莲。

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,如果不是因为她那标志性的红头发,简直要认不出她就是那天那个和她们在公交车站上交谈的人。但白思存还是认出来了,在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,叫住她,把那件红裙子送给了她。

“诶?”

这次轮到她疑惑了。

白思存有些手忙脚乱,她看看红莲,又指指自己:“我?我有的。”

她赶紧把手里提着的另一条绿裙子举起来。虽然,这衣服本来是买来给花浮清的。

红莲没再追问,但眼尖地瞅见了白思存手上另两个袋子,上面印着莲花的图案,她知道那是从山下村子里买来的莲花糕。

白思存感受到她的目光,刚要问问她是想尝一块吗,却听见红莲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,转身跑开了。

但是还提着白思存送她的那件红裙。

她跑得好快,身形又轻,像一枝柔韧的藤蔓,流水一般蜿蜒到山上去。


“第二夜。”

狐狸来的时候,红莲已经做好了莲花糕,正把模具一个一个收进木盒里去。

她两手沾满面粉,没工夫招呼狐狸,他便驾轻就熟地从窗户跳进来,爪子刚伸向那糕,便又被红莲打落了。

“不是给你的。”

红莲探了探身,从桌子另一端取出两块新鲜的荷叶,把散落在桌上的那些精致糕点包起来。狐狸看得眼都直了,不满地小声叫起来:“合着我一整天忙着驯化水师伞,你在庙里只顾着浪费灵力让红莲开花?”

“你居然把催开红莲当成浪费灵力……”红莲做出一份很是失望的样子,“是谁以前天天嚷嚷我也想看一次莲山的莲花开呀?”

“你也没给我看嘛。我来的时候后院的灵力早消散了。”狐狸很是不满,席地而坐,揪住红莲的衣角打结,又解开,又打结。

他忽然失声道:“红莲你的裙子怎么了?”

狐狸是聪明的妖,一边又联想到红莲今天反常地做起了莲花糕,便小心翼翼地猜测:“和山腰那位……吗?”

红莲用沉默做了回答。

半晌,像是说服自己一般,她硬邦邦地说:“她们没吃过好的,在山下买的杂牌货,我看不惯。”

她的声音变得阴恻恻的:“反正还有五天就要死了,让她们做个饱死鬼。”


第三天。

花浮清想去山顶的花神庙,到了附近,又徘徊了很久。她在一处嶙峋的石壁前停了下来,石壁前是一小片枯萎的紫云英。

为什么想到这儿来?总不能单纯因为那个梦。

思来想去,也许是因为,关于花神的那个传说。

多年前同样擅画的人,携一枝白莲,在冲天火光里飘然飞升。可在后来的五百年间,人们说这里闹鬼,鬼不常说话,周身萎顿黯淡,唯有一头红发如火焰般凄烈。

她想知道的是后来的事。

那个梦里,鬼面与莲花形状重合,吞噬了整个院落的火光里,瑟缩着的小小躯体,莫名让人觉得委屈。


红莲从她面前的峭壁走过。花浮清的画布上尚且一片空白。

她忽然叫住了她:“红……”

她快三天没见她了,已忘记了她的名字。

而红莲并未替她说下去,只是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,像是等待一个早就知道的答案。

花浮清心中的诧异转瞬即逝。她见她换了样子,红发好好梳过,身上的裙子也是簇新的,看起来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个可怜的山野女孩了。

“你……就站在那里,侧着头,哎对,别动。”

她为她画了一幅画。画她。

红莲觉得脖子酸酸的。她一直没有动,仿佛还是有些害怕一般。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,眸子里的那层红光几乎立刻要浮上来。天边有金色的雨落下。她知道那雨人类看不见。那雨是狐狸用水师伞做的试验。

和自己的仇人仅几米之隔,红莲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里已经是很僻静的地方,天光之下只有他们两人,一站一坐,一静一动。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如就趁现在亲手把她杀了,这对修行了五百年的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但是她也知道凡妖杀不死人的魂魄,她所恨的人依然会一世世转生流连于人间。而那不是她想要的斩草除根。

她站在那里微微出了神,眼前掠过无数并非幻影的记忆:院落,火光,青衣人惊惶的眼。燃烧着的横梁落地时发出巨大的响动,呼喊声徒然被盖住。半空中出现的神迹。并未致命的一击,但如同包裹着箭矢的雨水。万古长夜……

但是现在。她想。她只是很好奇五百年后那个人画出的画是否和当年一样。

“好了。”花浮清把笔插回画具箱。

她看见水墨丹青变作了浓墨重彩,也许这种狂野艳烈的风格反倒更适合画她。画上是和五百年前迥然不同的风景,那人曾画过无数遍的红莲变成了面前红发红裙的女子,依然能从身后的断壁残垣里依稀辨别出当年故居的影子,而偏院里空白一片。

莲山没有莲。山顶的神庙年久失修,院里一池碧水早已干枯。

“这简直太奇怪了。”花浮清审视着自己的画,像是对她,也对自己说道,“红,你站在这里,好自然,就像你就像本就属于这里一样。”

她陷入思索,双眼因而而显得有些悲伤,“你是花神庙的主人吗?”

“没什么好奇怪的。”红莲冷冷地打断了她,“花神庙里本来就有莲花,只是很久不开了而已。”

她心道,你曾经是花神。但是,这里不属于任何人。

想到这里,恚恨之心蠢蠢欲动,仿佛又被五百年前的大火点燃。

但她最后只是略带颓然地对花浮清说:“如果想画莲花,到我这儿来吧。莲花会开的。”

她知道她也明白她说的“这儿”便是废旧的花神庙。至于她想起了多少,或者说是否猜出了她们三人的隔世的往事,她不敢细想。怕她一眼看穿,也怕她一无所知。

她听到的花浮清对她说的最后的话,是一句发自真心的赞扬。

“红,你很美啊。”


“第三夜。”

红莲回到破庙,狐狸一来,就见她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,连连骂自己记性变差了:“怎么就忘了给她送莲花糕去了。”

“没见到她?”

“见到了另一个人。”红莲接过狐狸手里的荷叶灯笼,“她给我画了一幅画。”

“怎么说?”

狐狸跳上桌子,把身子靠在灯笼旁边,支着脑袋,饶有兴味地问她。

“只能说,技艺比起五百年前的花神,形不似神似啊。”

她回忆起白天那人娴熟的运笔,却每每在瞟自己一眼时,笔尖有略微无措的停顿。

但她必须承认,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画了。

也许一直以来,对她来说,画得最好的,只有她一人而已。

“不管怎么说该送的东西明天抓紧送出去吧。”狐狸懒洋洋地趴在她的脚边。他身上很温暖,即使是盛夏之夜,因为神庙坐落在清寒的山顶,她的光脚感受着他的体温,也并不觉得烦。

“你是不是很累?”她关切地问道,“和我一样,忙工作忙了一天吧?”

“雨师伞快要调试好了。过两天我可能先试试让它下一场大雨看看。”狐狸像是看穿了红莲的犹豫,目光锐利地盯着她,“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?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红莲掷地有声地向他保证,“为了这一天我谋划了几百年,不是为你,我也一定要去做。”

花浮清脸上不明所以的惊惶疑惑,白思存扬起脸时面对自己的清澈笑容,却像古籍的书页,在她眼前飞速翻过。

但新人载旧魂,初见一瞥,前后皆是万古长夜。红莲有多少恨,终究淹没了这薄薄的一页。


第四天。红莲终于记得回送给白思存莲花糕。

她凌晨时去,等太阳刚露出半边脸,便飞速地回到了山顶,几乎是用了逃一般的速度。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抗拒什么。

花浮清伸手拉开了帘子。她醒得比她的学生早。

“这是什么?思存,思存?送给你的东西吗?”

白思存揉着惺忪睡眼,接过了老师手里的一盒糕点。

她还在说:“奇怪,附近的糕点店,都没有这种包装的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白思存看见那盒子上熟悉的莲纹,恍然大悟,“是我的一个朋友——”

“红?”

“嗯。红莲。”


红莲送来的糕点当真是香甜绵密,与凡物不同。她们不知道这是来自妖界的手艺,只隐隐感受到那独特的味道好像一个清凉的梦,夹杂着山风和雨水纠缠着的丝缕湿润。

“她怎么想起来给你送东西?”

“我送了她一条裙子……”

说到这里,白思存突然想起了什么,放下剩下的莲花糕就跑开了。她回来的时候,拿着另一条绿裙子。

“忘记送给你了。老师。”

“送我的吗?”花浮清有些惊喜地接过。绿色的纱裙轻薄而光滑,在她的手中像一汪碧水一样流泻下来。

“只是感觉,莫名很适合你。”白思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,“何况,和老师也认识十年了,就当是答谢……”

花浮清看着她那难得羞赧的样子,忍不住轻轻笑了:“你很会选呢。想必那孩子,收到了你的礼物也会一样开心的吧。”


“第四夜。”

狐狸今晚没有留下很久。

虽然是夜晚,并不是月白风清的朗夜,天边有浓重的阴云,雨却久久不来。

他把荷叶灯笼送来。朝着花神庙远远一拜,便又像一团雪白的火焰,消逝在茫茫山野之中。

他去忙着调试水师伞了。

红莲亦俯首,对着黑压压的夜色回礼。

回到花神庙来,一妖与一灯相对。她凝视着那盏古朴的灯笼,荷叶早已是枯黄的颜色,每隔几十年,狐狸会在外面涂上了一层清漆,现在看来,倒显得沉重。

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扔掉这旧灯笼。

她还记得当初狐狸把它送给自己的情景。那是花神的莲池里最后一枝荷叶,难得没有被大火摧毁。红莲那时候还是小妖,火势蔓延差点波及了路过的狐狸,她凭借本能逃出院子,又拼死救了他,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里,狐狸待在她身边,做了这盏灯笼。

对此,狐狸并没有什么解释。他大多数时间里,是那副浪荡公子样,化为人形时,细长的手指敲叩着灯笼的竹骨:“看那被烧过的莲池里,这几片叶子孤零零的,怪可怜。反正咱们接下来还要赶路,照明工具必不可少,就顺手做咯。”

的确。后来两人竟总是在结伴赶路的途中。

狐狸成妖比红莲还要晚一些,初期得了她不少照拂。大概从那时开始,便暗暗决定要报恩。

红莲对此不很在意:“你们狐族好像总是有报恩情结,其实我的时间很多,慢慢修行也可,倒不一定需要你做什么……”

狐狸却只是垂下眼帘,说了句她当时还不太懂的话。

“我想帮你,不是为你,是为我自己。”


他陪她从小妖修炼成大妖,闯上天宫,又失魂落魄地回来,并不是因为失败。他替她混入鬼界查轮回簿册,耗时百年,得了个鬼公子的名声。直到如今,红莲要借神力灭掉花神和白莲五百年后的魂魄,但知道自己早已入了整个天宫的黑名单,也是他平静地站出来,说,山中发洪水最合理了,我去帮你借水师伞。

他也并不是天天围着她转。有时趁夜色浓来看她,说几番稀碎的家常话。白天照例游山玩水,像每一只潇洒的狐狸一样。

她知道她是他众多潇洒中唯一的心执,却没有办法回报什么,只能以沉默维持这份心照不宣。


红莲想着过去的事情,一边觉得这种怀念并不符合她的性子。但她仍然轻轻抚摸着那灯笼的边缘,曾经粗糙硌手的地方都被岁月磨平了,若说不是怀念,便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词语形容。

她对狐狸是没有什么心思的。那么,对她们呢?

想到她们,总是很难继续。红莲压下心头万端思绪,嗖的一下窜出门。门外的山野之间,她隐了身,继续建造复杂的结界,为三天后的杀戮做准备。她不想去想了,但身上那件红裙却让她没法不去想。它鲜艳得好像能压住整个黑夜。


第五天,下大雨。

暴雨如注,倾盆而泄,地势低处的芭蕉树,雨水如断线的珠子从叶缘颗颗滚落。稍小的灌木,皆被凶猛的雨打得弯下腰去。整个世界浸泡在绿色的、盛夏的潮水里。

红莲知道这是狐狸在试用雨师伞,不由得向天边望了一眼。雨雾弥漫,她看不见,但心里明白,狐狸就在那雨水的开端,在云与天的交界处挥扇,宛如如假包换的水神,一样的白衣俊郎,唯有眼角一点挑红,暴露他妖物的身份。


但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路上遇到花浮清和白思存。

女孩向她喊了一声什么,大雨迷蒙,她只能看见两人似乎没有带伞,各自头顶着芭蕉叶,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中,形同虚设。

白思存正奇怪着,红莲为什么看起来不怕雨淋的样子。

其实她并没有使用什么妖力,只是在这人间行走了五百年,已经不太在乎淋不淋到雨这种小事。

可对面是两个人类。无论她们多少世前是什么神什么妖,这一世都是人类。

她招呼她们:“和我躲在一起吧。我知道哪儿有能遮雨的石壁……”


雨水依然沿着三人湿透的头发流下。这里并不很高,盛夏天气,好在雨天也不冷。

三人并排站着,相对无言,彼此都有些尴尬。奇怪,这似乎是第一次,红莲感受到自己还有尴尬的情绪。

她本以为,自己远离人类的情感,已经很久了。

最后还是花浮清先打破了静寂:“你做的莲花糕很好吃。我和思存都很喜欢……”

“好吃得不像是属于人间的东西。”白思存插嘴道,“红莲姐姐,你是神仙吗?”

红莲心道,我怎么就成了姐姐了……

妖物可保持不老容颜,然而她自认和白莲是同样年纪,是否因为自己毕竟过了几百年,言行举止中的沧桑之气,已然藏不住了呢?

白思存刚一说完,她的老师就略带嗔怪地说:“神仙有什么好的,做东西好吃也不一定就不是人类的手艺,红莲也许只是哪家的姑娘,这糕点做这么精致小巧,看起来倒像是送给心上人的……”

红莲不想再听她们的混话了,抿了抿嘴,一言不发起来。

她们把一份人间烟火气慷慨地送给她,而那慷慨是不自知的因为生生世世,三人早已走上不同的道路。红莲说不清此时自己是有些羡慕,还是嗤之以鼻,但她的心中绝不平静。

她出了神,直到白思存轻轻敲她的脑袋。赶忙抬头看她时,发现那人正眉眼弯弯地笑着。

花浮清在一旁替她说:“喊了好几声也不应,红莲,我说你啊,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呢?”


红莲悄悄伸出手去,看起来像是承接从石壁边沿滴下的雨水,但实际上她暗中施了个法术,她们面前的雨便停了,而放眼望远方,该下的却依然下着。

“这样便可以走了。”花浮清眼前一亮,拍了拍手,招呼两人抓紧这放晴的间隙赶路。

红莲又看了一眼,昏暗的天色隐隐开始发光。狐狸用水师伞做试验,也快结束了。

“好神奇呀。”白思存依偎在红莲身边,使她都不太敢动。

“太阳雨是这样的。”红莲遮掩道,“东边日出西边雨嘛。”

她扬起脸看看她,目光里有欣羡。


“花老师,您是不是问我是哪家的姑娘?”

临别的时候,她终于回答了刚才没有回答的问题。

我是您的。她在心里这么说。

花浮清她们听到的却只是,你们什么时候来花神庙看一看呢。


红莲想,反正只有两天了,告诉她们实情也无妨。

可是在这过去的将近一周里,其实随时都有机会让她对她们和盘托出的。反正她俩逃不开红莲专门为她们设下的结界,若还想让她死,谁也没办法活。

但为什么,她没有说?

为什么拖到现在,面对她们,万般情绪涌上心头?

她突然很想让她们来花神庙看一看。一定要来。绑也要把她们绑来。

但还是希望她们能自己过来……过来看我。

狐狸说过的,你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来拜访过,不该怪这破庙凄凉。

一想起她们对那一世的往事还浑然不知……真是令人痛恨。

心痛,怨恨,好像都不是单纯的愤怒的情绪。说起来,倒是更接近遗憾……


“第五夜。”

红莲突然对狐狸说,你是不是想再看看花。

狐狸哑然。

他想,她怎么知道的?

“我比你早成妖几天,读心当然也比你有经验。”她随便应付着,扭头走向后院。

淋了一天的雨,她的红裙还没有干,袖子被挽到上臂,身形有些伶仃。


当初救下狐狸,自己力竭昏倒,现出的就是红莲的原型。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,但狐狸说,他最喜欢她这个样子,亲切,自然,令他想起繁盛的夏天。

可惜后来很久都没有再看到了。红莲不是很愿意以花形示人,于她而言,“莲”这一字,容易让她想起不愿想起的事情。

所以狐狸听到她这么说,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向后院了。

他还没踏出房门,红莲扬手带起一阵妖风,“啪”的一声把狐狸关在了里面。

狐狸委屈巴巴地蹲在门边,欲言又止,最后只跟她说:“变好了喊叫我一声哦,我要看。”

红莲没应声,但嘴角带笑,像吹过繁盛夏天的一缕微风。她想,他还是老样子。

她们也是。

她踏入了干枯的莲池。脚尖接触池底碎石的那一刻,四周突然有清泉涌出。

狐狸推门而进的那一刻,看到的便是这副红莲摇曳的景象。

因为是妖物所化,红莲的周身带着淡淡的金光。她无风自动,所有花瓣都像在颤抖,又像用力呼吸。

这红莲没有叶子,每一杆花箭都笔直向上,指向天上的月轮。

他呆了呆,忽然心慌起来,跑过去想要摸摸她的茎干,却在快要触碰到她时,害怕似的缩回了手。

“你要走吗?”

“明天,白莲邀我去做客。狐狸明晚不必来了,后天……”

“我知道怎么做。”狐狸向她鞠了一躬。

他其实很想反驳什么,但红莲一直没有说话,他也就任由沉默充斥在他们周围。

最后他又问了些什么,但是依然没有得到回答。

“你是为我开花的吗?”

“还是因为……想要给她们看看?”


这一夜,红莲始终没有变回人形。她就保持着在莲池中摇曳生姿的样子,伴着潺潺的流水声,她叹了口气,叮嘱狐狸:“后天洪水后,如果不能控制雨师伞,你自己赶紧往山下逃。”

雨师伞毕竟是神器,即使经过多日驯化,身为妖物的他,也只能暂时使用而已。

狐狸猛地抬头,眼神灼灼,转而变作清冷的泪光。

“我说过,狐族的传统是报恩。”

红莲轻轻笑了,重复着说:“你们狐族的传统吗……”

不。狐狸在心中默默道。不是因为狐族。不是报恩。


第六天。

白天红莲在花浮清的客栈里做客,白思存从行李里拿出了一本相册,里面记录的大多是她与花浮清相处的点点滴滴。

“我父母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,花老师对我,亦师亦母。”

“什么母,我看起来还没有那么老吧。”花浮清听见了,笑着捣捣她,“最多算你姐姐。”

红莲也跟着一起笑了。

吃饭的时候,花浮清在厨房里忙活,白思存则先翻出两袋三明治,扔一袋给红莲。

虽然是不同的款式,但这三明治还是让红莲想起了当日她们三人在车站的初遇。

“别老是吃零食了,饭一会儿就好。”花浮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。


一时间,红莲觉得有些恍惚。

几百年来,她一直以复仇为自己唯一的目标,现下所有的生活都是为了那一天的来临,以至于她很少关注自己即时的情况。住的是从不修缮的破庙,不讲究吃穿,常被狐狸嘲笑,那嘲笑中似乎也带了一丝怜惜。

但此刻在花浮清和白思存这里,她居然第一次发现,原来现下的生活,也是可以并值得自己享受的。


“今晚就和我一起住吧。”

白思存附在她耳边,轻轻地说。

我很喜欢你哦。她的眼睛分明这么告诉她。


花浮清也过来,捋了捋她的头发。

那感觉她忽然非常熟悉。

五百年前,花神还不是花神,她经常走在院落之中,思考着关于绘画的各种事情。红莲记得很清楚,那时她便是这么抚摸她伸出池外的花瓣,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捏捏瓣尖,就像在逗弄一只小猫的耳朵。

红莲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了。


她们聊到很晚,包括花神的传说。

她问她知不知道这些,两人显得都有点兴奋,似乎这才是她们来莲山的真正目的。

“我是在老师家的窗台上发现那本怪谈的。真的怪哦,作者出版社什么都找不到,像是一本古籍。”

你当然找不到了。红莲心道,记载着往事的书,是我托狐狸趁夜里悄悄放在你家的呀。

“会觉得红莲可恨吗?”

她这么问的时候,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。

“怎么会。”这次是花浮清回答的,她听到红莲两字,皱了皱眉,后来又释然了,似乎是作为现代人的她们不会真的相信那种巧合。

“如果红莲想杀花神她们,我觉得倒是合理……只是那么多年,那孩子一定非常寂寞。”


红莲没想过她居然会那么回答。

花浮清说她寂寞,自己却埋下头,露出比寂寞更寂寞的神情。那神情红莲看得懂,比寂寞更寂寞的是被遗忘。


“她们没有死哦。”红莲拍了拍她的手臂,像是在承认,又像是在安慰。

她闭上眼睛,脑海中回放起那一世的一幕幕:她手握着两人的神魂,上面各附着一束蓝色的火苗,她知道那是身为神族的神火,但那火是那样灼热,使她的手好像都沉甸甸的,好像每束神火都承载着一个人间。

她脱手,是因为她远远地看见了天阶旁的莲池。天宫里也有莲池。不同于这里的水深火热,远离战斗现场的莲池里,两株莲花依然红红白白地交错着开放。

花神的神魂在她手里竭力跃动着,似乎要穷尽垂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,去亲近那株离她最近的红莲。

而那景象,让她的心跳也同现在这样,紊乱了片刻。

说不清是不舍还是不甘,亦或只是单纯的不小心,花神和白莲的魂魄,从她的手里飞了出去。


她想起了自己的初心。即使那初心已被扭曲涂抹得面目全非。

窗外的月亮西斜了。五百年后的花神和白莲,在红莲咫尺可探的地方,双双睡熟了。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夜。晴夜过后,这座山将酝酿遍野洪水。


前夜里聊到太晚,第七天,她们直到中午才起。起来也没有什么事,门前挂着花浮清前几天画的那幅画,画上的女孩红衣红发,栩栩动人。

她看着右下角的空白发呆。那里依稀可见许多涂改痕迹,花浮清试图在那里画些什么花,但怎么画总觉得差了点什么,便一直搁置了下来。

门的另一旁,地上散落着各种画具。红莲捡起一支笔,试图帮她补完这幅画,但还是放弃了。

一来,她并不擅长这种事情,更何况已经过了几百年,她大多数时间里避居山中,不通人事,很多画具都叫不上名字了。

二来,她知道她为什么画不下去。


红莲漫无边际地想着。

她的确是神。花神。老师。

五百年前她用神的力量催开整个春天,而现在,也依然如故。只是不再居于云端,俯视这拥有诸多遗憾的人间。

创造的力量本来就是神遗落给众人最后的神力,作为画家的她,从来都不需要飞升。

她又一次凝视着花浮清的脸庞,直到她有些诧异地问她怎么了。

那张脸,不施粉黛,然而成熟艳美,如她落笔一般,精纯圆融,是辗转了生生世世的生命。

窗外已经没有雨了,但是天还阴着,一夜之间,刚被打扫好的门前台阶,迅速长出青苔,而红莲心中的某个地方,正在远快于光阴地速朽。


大雨是在第七天凌晨落下的,正符合她和狐狸的预期。

雨水漫过木质窗棂,冰凉的触感把师生两人惊醒,惊心动魄的暴雨声漫过耳膜。

身体是先于大脑行动的,红莲把她们拉了出来,一脚踏入门口茫茫黑夜里去。


她终于决定了收回自己的复仇计划。她的心中一直充满了后悔,但又清楚地知道,五百年来,后悔的从来不是当初手握两人神魂时,那恍惚的一瞬。

疯狂地寻找她们,疯狂地想要杀死她们,不过是想,再见一面。

可是已经见到了不是吗?可是不需要以这样的目的也可以见到不是吗?

她还在想些什么?

或许是因为,还没有亲口告诉她们。还不曾以真正的身份相认。


找不到狐狸了。但是红莲作为妖能感受到空中乱窜的神力,想必他被雨师伞牵制,也手忙脚乱得很。

她们不约而同迅速朝山上跑去。花浮清离开客栈之前,还不忘把自己的画收拾带走。雨水把她们拉起的手冲散了,有时又聚拢,像她们在山溪中看到的浮萍。远处有令人震悚的轰隆声响起,天地间,滚滚洪水正朝这无比渺小的三人涌来。


之前狐狸和红莲约好,洪水来后,不用管她们,待两人淹死后红莲自去借神力灭魂魄,而狐狸负责把她从洪水中救走。

第五夜她又对他说,如果感觉神器难以控制,可自行离去。

她不愿他这样报恩的,即使那是他的情愿。

这份爱对她来说到底是太沉重了。

任复仇蹉跎了自己的数百年时光,连身边这份爱都未能好好端详,也算是她众多遗憾之一。

只是此生,也无法圆满。


隔着渺渺茫茫的雨幕,红莲已经能看到,那一抹雪白的影子,泥水不沾,是狐狸从云端向她奔来。

他化作了原形,跑得很快,如一道撕破黑夜的闪电。尖嘴衔着荷叶灯笼,灯光飘摇,明明灭灭。


“不是说你可以离开的吗?”

尖利的风声把她的话割断了。狐狸长着一双尖耳朵,此刻也只如山间遍生的草叶一样,朝着风的方向生长,奔跑,再不停下。


他本来是要救红莲走的。他看她的目光如此热切,任何人都不会忽视那其中焦灼的爱意。

可是她用力把身旁的另两人揽到身边,抱上了狐狸的背。

洪流吞没了那瘦长的身子。这一夜红莲穿的不是破旧的麻布衣裤,而是那条鲜亮的红裙,在昏沉沉的夜里,宛如一条翻飞的血河。


花浮清和白思存听见了她最后说的话。漫天大雨也无法淹没她竭力的叫喊——

“你是花神,你是白莲,已经过去五百年了,但是传说……是真的。”

“我不寂寞……我所追求的东西,早已经找到了。”


——只是我很久以来,都没有发现而已。

等发现了,已经久到故人的面目都换了许多张。

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,我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中,准确无误地找到你。


花浮清终于看到了花神庙。

她一走进倒塌的院门,就觉得呼吸一滞。这里的确是和她有奇妙的宿缘。

狐狸化作人形,默默无语地凝望着院中的景象。莲山没有莲。山顶的神庙年久失修,院里一池碧水早已干枯。

然而,前天夜里红莲在这里留下的花,至今仍盛开着,惹得两人一阵惊叹。

但在同为妖族的狐狸看来,那不过是由红莲的妖术所幻化成的虚像,如山间看似停滞的云雾,总有一天将会被长风吹散。

绘画老师却分辨不出这些,站在池边看了许久,终于想起自己的画,幸好被防水袋好好保存着,这一路奔波颠簸,竟也没有损坏。

行李比刚上山时轻了不少,这是难免的事情。而花浮清提笔补完画的最后一角时,恰好有山风吹起那红莲的花瓣,连带着画中人的裙摆似乎都在抖动,仿佛是她含笑和她打招呼一般。

她突然发现,这花神庙虽破旧不堪,满天的风雨竟然无法撼动其半分。


白思存慢慢走出门去,她看不见那只白狐狸了,站在门口的只有一个风流俊俏的公子,仿佛是古书里走出来一般。

“我看过这本书。”她喃喃道。

狐狸好像没听见,依然头顶一片荷叶,在看满山暴雨翻滚。

荷叶灯笼在刚才与水师伞斗智斗勇时弄坏了。但是……

狐狸心想,也许红莲现在不会想要那个了。

毕竟在山上她对她们说的那两句话,他也听得一清二楚。


雨夜里没有月亮,白裙子的女孩拍了拍狐狸的肩,狐狸转过身去,她湿漉漉的眼睛好像在闪光,也落到了他的身上。

“你知道,红莲还会再回来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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