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水水水

我也愿封剑做天涯归鸿,可谁能告诉我应当飞回青山哪一重。

十年


常隐×林宿雪




常隐回到雨霁山,很少再喝酒。偶尔独自小酌,在月明风清的时候。自己和尹素衣当年在庭前种下的那棵小桃树,已经长到碗口粗,盛夏时,可以为主人筛下一地疏枝横斜的影子。他白日砍了竹子拿竹根雕成杯,夜里坐在树下,往杯中满上一大白,酒香缭绕间浮现出故人们的面影,平生最牵挂不过三五知交,也曾像这样在另一座山上举匏樽相属,或者去都城的高楼赴佳宴,抚弄金樽玉盏,后来却只剩他一个人。走过多少路,他大多忘却,只知道日复一日的风沙终于将下山的路都吹断了,荒草幽径的尽头分出无数歧路,故人知交在各自的天涯零落。

十年前那场西北的大火终于烧尽,长风也掠走了空中最后一丝焦味。常隐带着故人遗下的独子回了山中。他看着这个幼失怙恃的孩子一天天长大,丰神俊逸而愈发有乃父之风,这个孩子不知道,自己的师父时常在他熟睡时坐于床沿凝视着他,从他尚带青涩的眉目轮廓里依稀寻到他父亲的一点遗痕,就像河床干涸了但那些石头在河底留下的印记还在,正如同光阴日复一日的磋磨。

他小时候师父每天早晨带自己去山中唯一的溪流旁听水声,别的事都不做,只静静坐着,看晨间的日影慢慢移上人的衣袖,山中的岁月静寂中暗含生机。那时候他同样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,两人一起凝神望向河底,那些石头都被经年的流水冲刷成卵圆形,他从来不知道师父的年纪,也不曾觉得他苍老过,他的面容一如那卵石般光洁,笑容总是清淡温润,无懈可击,即使在自己年幼最贪玩的时候,也不曾对人发怒。但那时候他就在想,他还是想,师父他是失去了什么,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。

平静终于林甚远十五岁那年。也是这样晨光绚烂的早晨,屋外也是潺潺流水,他就坐在殷尚华旁边,对师父说我想下山。


四下有啁啾鸟鸣,又一个静寂而生机勃勃的春三月。

向来安于鸣栖于山野间的鸟儿啄破一根树枝,说要飞往山下的人间,去看看落在人家屋檐上的雪和枝头雪,尝起来味道是否一样。


刹那的错愕过后常隐还是释然下来,毕竟这个有着和林宿雪如此相似一张脸的少年,将要踏上和他父亲相似的路,鸟儿是不能也不应被关着的。

——宿雪啊,你看到了吗,你的儿子已经长到如我们初见那般年纪了。

——又是十年......好一个十年啊!


当天夜里依然是满地的好风好月,常隐十年来最后一次凝视林甚远,徒劳地祈愿着:愿他不必重蹈他父辈们那般的命运,不必再亲临那个战乱频繁的年代。但这又哪里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事呢?一时间他又莫名生起气来,他从他脸上清楚地读到一种笃定,在山野间练出强健翅膀的鸟儿,总是能看得很远,翅膀也要拂上人间屋檐上的新雪。就不能不走吗?阿远....也不能问他。他不必问他。

--可是,连你也要走了。连你也会走呢。

于是常隐第一次给他倒酒,他不知道自家徒弟酒量如何,是否继承了他父亲的海量,但他和他举杯共饮时,仿佛又回到了和他父亲在一起喝酒看花的那段日子,而此夜又是他这十年里唯一一次喝醉。

常隐果真在林甚远也要离开他时彻底苍老。他的徒弟俊秀的身影在自己眼里都有些摇晃起来,他不知那是不是因了自己泪光的重叠。他就醉眼朦胧地抬手,在他头顶抚摸两下又倏忽停住;他就向他絮絮叮嘱着什么,那些早在过往的无数日夜里叮嘱过许多遍的东西,他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,他说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好好吃饭,遇到有好酒就尽情喝够,花开了也不必回来看我.....他都点头,握住他那把搁在石桌边沿的剑。十五岁的手指除了握剑,只拿过柴刀劈木柴,还不曾经受江湖风霜血色的磨洗。

师父收住了话头。这时从细碎的月影里看见他收剑的动作,细长的折竹被他佩在腰身,隐于青白衣袍之下。月轮西沉,天色将白,永远有年轻的人,志在必行。他想的却是他怎么连佩剑的动作都和宿雪那么像,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才好。

空酒杯在石桌上一下一下扣着,下半夜的山间从林梢沁出冷意,这让常隐又想起他和林宿雪的最后一面,那时他们只顾着吵架,没有谁能预见到这就是永别。这么多年过去,留下来的这一个,已经不敢再期待每一次寻常分别后都会埋着另一场重逢。他不该对他的阿远没有信心,但愿他莫被人间的霜雪压坠翅膀。千头万绪无从说起,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把手搭上他肩膀:阿远,下山别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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