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水水水

我也愿封剑做天涯归鸿,可谁能告诉我应当飞回青山哪一重。

在高楼

*秦滟、秦随、秦簇、秦霰、聂倾河、闻折柳


从羽琼坊的最高处向外看,这名动金陵的第一乐坊不过是几处散落的院子。然而坊内的乐女都知道,这些房屋的周围挖了防止她们逃跑的深沟,那交缠的流水,看似玉带般轻柔,却是乐女们无法飞渡的天堑。再加之羽琼坊的规矩是只许客人来访,不许姑娘们出门,十几年来,成功离开的人便更寥寥了。

话说回来,多是身世孤苦的人,乱世之中能有个托身之处,大多数姑娘只初时闹一阵子,等见过旁人涉险,便知道自己在这里面,不用经风雨,已足够值得庆幸。

秦随不一样。

她虽不逃,刚接下聂倾河的班,那段日子伏在最高楼的窗前,竟又频繁地想起秦滟来。

如果当时自己也和姐姐一样登上那艘离开金陵城的商船,后来的故事会不会都不一样。

她有时也想,如果是秦滟留下呢。

姐妹俩的才貌,上乘得十分相似。从小她又比自己果决聪颖。也许如今接下这花魁扇的,不是自己呢。

想着想着,秦随又不由得摇摇头笑了。金红的扇子从窗边垂下,浸入楼外流水之上浮动的夕阳。

她正是果决聪颖,必然不肯和自己一样,干以声色侍人的营生。

秦随很少为这个羞愧什么,唯独在想到那个至今不知下落的姐姐时,心头笼上一层暗沉的夜色。


汴州秦氏先主秦簇有一子二女,秦随秦滟的上面,还有一位多了一轮年纪的大哥。

说是大哥,护送两位妹妹逃出江家的时候,秦霰也不过二十岁上下,是位清瘦寡言的武人。


彼时兰陵江氏正如日中天。平朝与匈野交战,时局动荡,为求庇佑,秦氏曾自请为其附族。

不料变故陡起,平朝将军前往兰陵和当时凌霄台掌门江何苍商议作战对策,竟提议派本朝使者假意求和,并进献幼女给匈野王,趁其耽溺情色,领兵一举攻破。

匈野王赫尔乌嗜好美貌幼女,这是将军几个月来深入边境苦苦查得的情报。

江何苍同意,当即让将军任意挑选,时值战乱,城中贫民无力负担儿女者甚重,女子被卖者更多。将军转了一圈,却独独选了秦滟秦随两人。

她们还太小,只记得自己是跟着来凌霄台办事的父母到这兰陵城中游玩,将军来抓人的时候两人还在客馆门前树下编花环玩,转眼却是被江家下人强抱上车,一路进了凌霄殿。


将军一边向江何苍耳语,一边打量殿下这两件美丽的祭品。面对附属家族不到十岁的小女孩,眼神的不恭大概也不必隐藏,江何苍略一思索,便挥手派人喊秦簇速速过来准备,他想的是,秦家弱小,刚归附自己不久,正是表忠心的好时机,这事交给他,没理由拒绝的。

他低估了儿女在秦簇心中的地位。在这重量下,凌霄台上那些炫光逼人的凌霄花,在他眼里可以如不足一拂的红雾。

于是假意应承。三日后临行,秦簇突然带着长子和自己的一众下属杀进殿内,把一双女孩从将军手里夺了下来。

秦霰一边拥着一个,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疾驰出城。她们的眼睛始终被大哥紧紧捂着,而他自己,也始终没有回头。

最后记得的只是父亲戛然而止的呼喊——


“快走——走啊,去南边……”

她们不知道父亲没说完的话是什么。接下来的一个月,被大哥和仅剩的秦氏余部日夜兼程送往南方,终于在渡过长江后甩开江何苍的追杀。三人赶路途中得到秦氏覆灭的消息,却依然不能停下脚步,不能回头。

也许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留在那里了。


秦簇领下属赴死前,曾交代长子:金陵有一旧识,名聂倾河,居秦淮河上。自己死后,可将女儿们托付给她。

这么些年,从未听父亲说起这位聂姓女子的事情。秦霰照着地图敲开那扇名为羽琼坊的门时,心里还是没底的。

聂倾河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秦氏家主的两位女儿,最后落到秦霰身上时,他被那冷意激得轻轻打个哆嗦,几乎立刻想领着妹妹们告辞了。

那女子却适时地从鼻孔里轻哼一声,点点头表示同意收下两个孩子。那眼神仍是无限倨傲,似是嫌弃极了这两个因长途跋涉而凌乱憔悴的女孩。可细看下来,那不屑一顾的神色里,竟有一丝微妙的嫉恨。

秦滟当即也不悦地皱起了小小的眉头。秦随细密幽微的心思却在那时已显现出来了,知道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会讨喜,迅速装上一副柔顺乖巧的样子,悄悄拉着姐姐,朝着聂倾河倒头就拜。

她们被新主人安排住进偏房,秦霰则最后一次陪伴她们入睡。


大哥虽是武人,性子却细,离开父母远行以来,夜夜是他代替秦母在妹妹们的床头哼歌哄睡。

第二天醒来,却没看到那双彻夜守护她们的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
门推不动了。两人对视一下,捕捉到了彼此的惊恐。

聂倾河在秦霰走后,实际上把姐妹俩软禁了起来。


秦霰在夜深时悄无声息地走的。临走前跟聂倾河道了谢。他从昨天她那眼神里就看出来了,知道她虽然态度不好,却没有真的把秦父的旧账算在女儿们头上来。

她瞟了一眼他的行装,徐徐吐出一口气,显得她难得柔软下来。她想起自己遇到秦掌门时,那人也和秦霰一样,不过二十来岁。

想到这里,也就多问了一句:“真要去?”

“要。”

回答是同样的言简意赅。只是不同于他父亲和自己曾有的交集,在年轻而陌生的武人这里,已无所谓留不留情面。

微明的曦光里,他又朝她深深一拜:“谢谢。请照顾好妹妹们。谢谢。”


秦霰要去的地方是种桃书院。

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回荡着父亲的嘱托:不要为我复仇。

——不是为您。他喃喃自语道。


秦父死于江何苍的天矫剑,这他是知道的。然而具体是怎么一个情景,天矫剑究竟有怎样的威力,他都不得而知。

对于年轻的他,这把江湖名剑更有一层缥缈的魅力。至于那些关于魔剑的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,从心底,秦霰其实是不相信的。

他太想亲眼看看了。不为名利,不为情仇,硬要说的话处于一种好奇,再由这好奇酿成心病。种桃书院藏有剑谱无数,他只想拿到天矫剑法……然后破解它。

所以在安顿好妹妹们之后,他去了一趟种桃书院。他想过盯着这剑法的人一定不止他一个,但没想到那天给他撞上的居然是季予怀。

临走前在怀里揣了火种,那时候想的不过是如果季含章阻挠,可以用烧毁院内藏书相逼。

但这火最后却是给他自己送了葬。


火光吞没他之前,季予怀拔剑挥了一把,暂时斩断火舌,问他还有什么遗言。

他凝视着那张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脸,慢慢开口。

——如果是你,拿到天矫剑法,破解它,也好。

季予怀哑然。

——你不是为复仇?

还未听到答复,烈火便又卷土重来。秦霰那张苍白失色的脸被照亮之时,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。


千里之外,汴州秦氏早已被捣毁,季予怀便就地把这位素不相逢的对手埋在了金陵城外。

秦霰为了一个可以说是愚蠢的理由断送了性命,妹妹们只痛哭,不知道未来会有相似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。也许执念之所以为执念便在于其莫名其妙,只是听说哥哥死时安详地微笑着,多有遗憾,却已算是最完满。

她们后来都各有心病,倒不再是因为好奇。


刚进羽琼坊时,聂倾河对众乐女的看管还没有后来那么严格。她们被分别安排关在不同的屋子里,秦淮河上的夜晚总在笙歌里喧哗,等到终于寂静下来,秦滟在狭窄的黑暗里翻身起来,摸到妹妹房间的门前。

——阿随,我们要不要一起逃走?


羽琼坊不养闲人。她从其他乐女身上看见自己后来的生活,加之聂倾河平日里对女徒弟们颇为严厉,她越发不想接受这种既定的安排。加之聂倾河一天下来对她们说话不过三句,这冷淡挑剔是她们在家中所不曾感受到的。

当时她们能成功逃出凌霄台,也正是缘于从小浸润在父母坚定而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之中。

她们都不是只知道美丽的祭品,但要理解聂清河的软禁实则是一种保护,对小女孩们来说还太过超前。


秦随对此是犹豫的。她对聂倾河虽然也怕,但她读懂女人那眼神并非单纯嫌恶,又想起她带她们来这屋子时,把自己推进门去,却又拉住,熟练却温柔地擦了擦她脸上的脏污。经过了这一幕,秦随竟生出一种安心之感,仿佛风雨中的飘萍抓住了一块浮木。

船在一刻钟后开。就在那犹豫的瞬间结束之后,秦滟和妹妹便从此分离了。


她不太记得自己和姐姐说过什么话了,临别的时间那么紧迫,山寺的钟声已远远被风送过来,几日以来被羽琼坊的音乐吵惯了,竟不觉得那钟声突兀。

大概是一些要她保重的话,以及她今后会常常在心下默念的:我知道,你想求喜乐,姐姐,我却更愿你至少要平安。

在她视线所不及之处,姐姐艰难地扒上商船,枕着秦淮河一夜的涛声,那水浸了灯光,仿佛乐女们每日清晨手持铜盘泼出去的荧荧脂水。

更对于前方未知的一切,她心下除了惆怅,还有埋下的隐隐期待,这期待变作擂鼓般的心跳,和船桨击碎水流的声音呼应。

这商船天明便驶出了护城河,其实它最终去往何方,她是一概不知。未来和明日的晴雨一样难以捉摸,她想或许可以侥幸回汴州去,想起已故的父亲却浑身打了个颤。

怕被船上的人发现,一直不敢露面,只在夜深人静时小心地爬出来找些吃的。商船一路朝西南方向行进,就这样过了许多时日,当秦滟最终,下了船时,居然从码头边的路牌上认出了“临川”二字。

秦随更不知道,一念之间,她姐姐就走了这么远。


许多年后,当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这羽琼坊是何时何事,她就在这最高楼上又见到秦滟。

那时秦滟已多了许多经历——遇到许烟又失去许烟,成为十杀中的“紫”,明面上经营着一家酒楼,实际上总在暗夜里开始活动,她披着披风坐上羽琼坊的屋檐,是她那一次的任务地点。

同样的岁月里她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,正如她印象不多的大哥,稳淡的外表下有着无限的执拗。

秦随身上也有武功,但不及姐姐作为专业杀手精进。她听见窗台上的动静,仰起头时,甚至来不及看清她杀人的过程,只见风声沉寂之后,一片深紫色的衣摆,蝶翅一样轻轻落入窗内。


她不多问什么,只默默帮她擦掉披风一角的血迹。相认时秦滟黯淡多年的眼睛亮了一下,却很快恢复沉稳。

——你怎么知道我讨厌血溅上身的味道和感觉……

秦随的神色也闪动了一下,却没有告诉她,自己也不是远离杀伐的人,当然清楚此中感受。

而且、而且……

我是你的妹妹啊。


她们都长成了大姑娘模样,高挑,美艳,还是很像;秦随却更敏感地先察觉到了,比起自己的柔媚,姐姐的面部线条更多一分硬朗。

不同的身份已经塑造出了她们明显不同的气质,也许只有不约而同喊出对方名字之时,那相似的嗓音才能如同闪电,将两人被岁月斩断的因缘重新连接起来。

很想多聊一聊什么,但谁都不知从何说起。

故人无恙否?怎能无恙?

秦滟的任务不可多耽搁,相对无言之后,竟又匆匆分别,秦随能送上的也只是和多年之前一样的那一句“保重”,但时过境迁,其实谁都没资格对对方再说一句“望你平安”了。

但还是各自在心里默默念着。

毕竟秦随还是记住了秦滟跟她说的那寥寥几句,知道姐姐在临安开了一家醉仙楼,同在江南,那地方其实不算远,她却没法去。

她手里拿着羽琼坊的花魁扇,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桌上的层叠卷轴上。

都不是自由身,谁又能跟谁走呢?


她心心念念了很多次,什么时候可以去醉仙楼找姐姐喝酒,把这些年来落下的长谈补上。

也许,时候到了,她们中有谁可以退休……

后来两人也有过几次接触,却再没能谈上几句。大多是以隐秘的方式帮对方断后,不是搭档,却可以随处相逢,随时托付后背。

“紫”的生平踪迹经常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秦滟耳边。她过往成谜,包括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,世人一概不知。唯独有一点清楚无疑,她在临安开酒楼,后来接的任务经常是江南一带的,更以金陵为多。说她是卫兰宫安插在中原东部的一枚利刃,秦随却知道,未必仅仅如此。

想到这里,她总会微微牵起嘴角。姐姐和自己一样,在血色微漠的人世里,亲情是少数几缕浓沉的光线。

她当初留在羽琼坊,后来又选择秘密加入消息灵通的听铁阁,何尝没有秦滟的一部分原因。


她始终没来得及和秦滟说一说关于苏昳的那些事。姐姐最终死在林甚远的剑下,听说那女人最后是疯了,一心只想着在他手里见识全套的春水剑法,赴死时安详满足。消息传到羽琼坊的时候,秦随怔了一下,忽然想起当年大哥的死,相似得让人心惊。

秦霰死时还有诸多遗憾,秦滟如愿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,自己则应该觉得更圆满吧。

秦随抱膝坐在窗台上,夜色深沉,没有谁的衣摆垂落,只有微风兀自飞着。她只这么想着,也替秦滟觉得解脱,然而,孤独的感觉却仍如潮水涌来,一直润湿了她的眼睛。


她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。

聂倾河推门进来,带着她的古筝。她话也少,兴许是知道安慰无用,便为她弹起一首曲子。她之前没听过这段旋律,哀婉,却能让人静心。

她喊了声师傅,长叹一口气,望着她抚弦的手出神。

师傅不年轻了,面貌上看不出多少,手上的皱纹却有蔓延之势。最初她教她古筝,按住她的手纠正指法,那时秦随就从她的指尖摸到了一层薄茧。

她和聂倾河一样,最擅长的是古筝。聂倾河把自己许多曲子传授给她,包括能惑人心智、催人昏睡的魅曲,甚至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邪曲。

那邪曲名为《玉折》,原型来自西域。


她曾好奇地问过师傅,她生长在金陵,是如何知道这曲子的。

这时她就会怔一下,轻描淡写地说,也是师傅教给我的。

——她收下我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人,在这条河上卖唱……


师傅的师傅具体是个怎样的人,聂清河从来不轻易说起。秦随和其他姑娘一样,只知道那位前辈便是创立羽琼坊的初代花魁,名为闻折柳。

闻折柳,这听起来其实不太像人的真名。就连聂倾河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,她从西域迢迢逃回金陵,建起羽琼坊时,就只以闻折柳的名号示人了。

聂倾河那一辈人大多成了羽琼坊的第一批骨干,闻折柳让她们喊她柳夫人,至于她曾经的夫是谁,便更无人得知了。

她来金陵,操一口正宗的当地口音,但教给女徒弟们的曲子里却有许多是与中原曲风格格不入的。有行商世家出身的姑娘认出那些是西域的东西,而她对自己的来处并不讳言,只告诉她们,那地方生活很苦,倒也不必向往。再问时,就不说了,只微笑着拨弄琴弦。

某一次与姐妹们开怀畅饮,醉酒之际倒是吐露过一些,关于金陵闺秀出身,少孤,被土匪劫掠至西域,在那里生活了十年,曾做过土匪头子的女人,经年不堪凌辱,幸而随匪帮辗转西域多地,假意逢迎,暗地里偷学了各种本领,逮住机会杀死丈夫,而后南归。

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之后,又一路收留另一些走投无路的当地姑娘,至于聂清河,就是她们中的一个。

她们也有因为难以经受各种不幸从世家逃出来的,并不是寻常人。大多身怀武功,或者其他秘技,羽琼坊创办初期,也干了不少打抱不平的事,在一众乐坊中颇为惹眼;然而实力又不足够强,难以在险恶的江湖中立足,于是秦淮笙歌中常混入铮铮刀剑鸣响,甚至连屏风都因溅了血而更换过多次。


这样的经历,扑朔迷离中藏着荡气回肠,让闻折柳听起来几乎像个女侠。

柳大侠后来行事确实也如同江湖子,游离于各家势力之间,却始终不与任何一家结盟,甚至当听铁阁主肖望峰被其名气吸引前来,开出优厚条件欲招揽其归入门下时,闻折柳罕见地勃然大怒,顿时操起古筝欲奏杀人曲,险些要了他半条性命。

聂倾河便是从这段传闻里推之,闻折柳早年受苦,和肖家人是有些瓜葛的。

至于她自己,和听铁阁并无甚仇怨,后来肖望峰甚至数次遣人暗中关照羽琼坊众人,闻折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,只是不许她们在她面前提起。

她待聂倾河尤其好,最先教她的两首曲子,便是催眠曲《沉烟》,以及可杀人的《玉折》。

只一点,两人始终有分歧:兴许是因为自己的经历,闻折柳反复告诫她不可对男子动心。谁知后来聂倾河爱上了年轻的秦氏家主,据说那是一份疯狂偏执的感情,似乎是同样年轻的女徒弟存心要和师傅对着干一般。

但是,这次聂倾河被骗得血本无归——秦父比起爱他,看重的更多是她身后一整个羽琼坊的武力。当时聂倾河已是羽琼坊一人之下的二当家位置,秦父向她借几个人用,她一口答应,却因此险些将手下姐妹们置于死地,幸而被闻折柳及时发现挽救。

闻折柳和她激烈争吵一番,而后愤而离开羽琼坊,没有留下任何话,第二天聂倾河醒来时,发现闻折柳临走时把象征花魁身份的雀翎扇留

给了她。

犹豫了半晌,她还是拾起了那柄做工精美的扇子,只觉得它冰凉沉重。

从此聂倾河成为了第二代花魁,羽琼坊的新主。

她曾因一己冲动差点毁了半个羽琼坊,闻折柳对她大概是极恨的,否则不会在决绝离去时,还用自己的剑划碎了当年行师徒礼时她送她的一袭练功服。


聂倾河的故事秦随尚且不能知道得真切,更上一辈的闻折柳,便更如谜云。

闻折柳离去后一直独自游历于江湖之间。秦随有时觉得惋惜,自己不知如何才能亲自见一面这位奇人,但没想到真正见到了,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。


名为柳生的杀手接了一单,单主是聂倾河的仇人。羽琼坊这些年在聂倾河的手上做大,自己这位昔日徒弟的后来事,她也多少听说过一些,知道她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独当一面的同时,不免也结了不少江湖上的仇怨。


回到金陵,那是一场觥筹交错的夜宴,柳生藏匿在屏风背后,奏起《玉折》。满座的酒囊饭袋们,都因魔音贯耳而死。秦随只来得及皱一下眉头,听出那几个熟悉的音,便被聂清河秦护在身下。

她头痛难忍的时候想起来当年师傅教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,一手弹奏,一手将她捂在怀里的。彼时她还是个小女孩,惊惧的眼因她的微笑慢慢平静,一边听着她说起一些邪曲杀伤力强大,断续弹奏无妨,若想奏完整的,自己须先塞上耳朵。

这曲子自己是听不得的,除非谁想自杀。

秦随慌乱地想去扒开师傅的手,却不可得。她半个视野被她的手掌压住,眼前的一线清晰里,有黑衣白光划过,是众人打斗的痕迹。

师傅竟没有试图招架那人,直到柳生弃了她的古筝,剑锋直直抵上聂清河的胸前。


聂倾河对闻折柳说的第一句话是,你是来拿回你的羽琼坊的么。

——你看,我没有败了它。


——不,羽琼坊不属于我。

她们的声音都很平静,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终会出现,然而闻折柳的语调更苍老一些,穿黑斗篷,冷硬之色压过她夹杂银丝的头发。秦随第一次见她,已是她花期渐落之后,那威严中的风韵,全退居于那双依旧盈盈的眸子之中了。


聂倾河一字一顿地开口了。

——那我呢?


这位羽琼坊的第二代花魁从容地站起来,秦随赶紧从她怀里钻出,发觉师傅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凄凉。

她看着那剑锋从自己胸前半寸处缓缓下移,最终轻不可闻地掉在她紫红色的裙摆之上。


闻折柳突然不想杀她了。

也许本来就没真正想过。


她问她为什么,聂倾河没有回答,但她黯然的神色分明在说,当时不辞而别之后,我很难过。

话音刚落,闻折柳一把抱住了她脱力的身躯。

她刚才被迫听了半首《玉折》,已受重伤。闻折柳花费了半个夜晚的时间给她治疗,到天明,便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了。

那个仇人就藏在门口附近的暗影里,等候她杀人成功的消息。她们路过那边,却反手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。


秦随当初在秦家,已有一定功底。师从聂倾河后,又学会很多。易容、隐匿,暗杀之术只为了不时之需,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间,刺探人心的话术也必不可少。

接班后,统领手下三十六位姑娘,入听铁阁,成为肖望峰手下最优秀的一支暗探队伍。


十七岁时她接到上峰传达的第一个任务,经验尚且不足,差点失败。

苏昳正游历至此,顺手搭救了她一把,得以脱困。

在此之前,这位恣意的游侠,有赫赫声名,于她而言,只存在于座上客的传闻之中。


她看他从窗框上翻身进来,身姿轻捷如同一只挣脱笼架的孔雀,白衣的袖口上金线翩飞。

动作之快,只够她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揽住了腰。落地时差点没站稳,又被那人敏捷地扶了一把。

她惊奇地睁大眼睛:自那人出现起,围绕着自己的杀气顿时如潮水般退去。


苏家的二公子和他哥哥截然不同。生性的风流和他的高强武功一起,为人所津津乐道。对于前者,秦随是见得多了,但接触苏昳之后,却发现他看起来并不像那些倚红偎翠的公子哥,身上没有那股颓靡的浊气,不知是否是练武的缘故。

他开口时,清脆响亮,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自在快活。

——我最看不得有蠢物唐突了美人。


说完回头向她眨了眨眼睛,那感觉由她看来就像一阵吹面不寒的春风,她呆了一下,听得铮的一声,却不是刀剑。

头上的金步摇在刚才的忙乱中早已松脱,此刻突然掉在地上。她在伸手去捡的时候,从对面的落地镜里瞥见自己狼藉的面容,莫名有些不好意思。

苏昳跨过满地尸体来她身边,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那双白皙而微微颤抖的手。

金步摇从她的指尖自然地滑进了他的掌心,苏昳侧过身子,又冲她笑了一下,那笑容和他的声音一样洁净明亮,仿佛他看她,不是看人人皆欲亵玩的名妓,而是面对一朵初春的玉兰花,眼神里纯然是关于生命的讶异和欣喜。


她回过神来,正欲躬身拜谢,苏昳却拦住了她,仿佛早已预知她想说什么,随意地晃了晃手中那支步摇,说:那这支蝴蝶就归我啦。

他把蝴蝶式样的首饰说得仿佛她真有一个春天。

还没等她回话,他又迅速跃上窗台翻身出去,不一会儿从另一扇窗回来,手里真擎着一枝紫玉兰。

他微抬着手臂的样子好像他要替她簪花,顿了一下,却只是把春色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。


秦随爱上了一个人。

他不知道。

她看得懂他的无意。也从没想过让自己的情意为他所知。

他看她如看春花一样清白,倒显得她欲望浑浊。于是越发缄口不提这段奇事,只是秘密如鼓胀的花蕾撑得她心口生疼,放眼听铁阁却无姐妹可以诉说。秦滟死于陌生的剑下,聂倾河已同前辈携手远走高飞,她想起师傅来去如云的往事,忽然觉得那样的结局也足够自己羡慕。


在坊内事务忙完了之后,她端坐在暗夜中,用舌尖无声地咀嚼苏家二公子那闪光的名字。

不过退一步说,她也不是不知道那人眠花卧柳的秉性……身在此间,秦随当然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。


于是想着自己也许只是讨一点情爱暖暖身。毕竟单纯地将自己心中的春天泼洒出去,已是幸福的事。

他也在夜里访她,却是作为不速之客。

身价更高后,秦随每每不轻易在席上露面。苏昳穿过整个羽琼坊的红巾翠袖,却径直来后院找她玩,而她正披散着头发,蹲在墙根,拿一小块腊肉喂一只流浪猫,和她平日里的形象很有反差感。

他们这样在一起,更多的还是干一些荒唐的事情。比如说他也并排蹲下来,告诉她猫不宜吃太咸的东西,盐分会让它的眼睛不舒服,又约定好下一次带鲜鱼来喂它吃。

下一次,却没能等来那只流浪猫。秦随有些懊恼地低着头,怀念着那只小黑猫油光水滑的毛皮,而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互动,只是苏昳也摸了摸她同样黑亮的头发,说,反正你也是居无定所的人。

他说这话时好像一下子能看穿她的灵魂一样。


秦随的灵魂真的挺简单的。她自己也这么想。一开始就不像秦滟一样这么介意在羽琼坊里工作,觉得反正赚钱不丢人,做什么不是混一口饭吃。后来一不小心混出了点名堂,加入听铁阁,也是觉得对羽琼坊的安全有好处,想加就加了,不会思考太多前辈们的恩怨。

苏昳的出现,却让她的心乱成了一团。虽然自己会慢慢把那波纹抚平,却还是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。她在羽琼坊,并不以杀人为长,很少用剑,但却觉得再锋利的刃也斩不断那水一样的情思了。

苏昳看她如看花,她却渴慕他如同渴慕春天,他掌心的温度在她头顶停留过一瞬,那一瞬里,秦随忽然理解了自己当年的兄长与姐姐,为何愿意为愚蠢的理由赴死。

他们的交往很简单,他也听她月下吹笛,说比起笨重的古筝,他更喜欢可以随身带着走天涯的笛子。在与初见时同一扇窗户底下。更多的是书信来往,互引为红尘知己,但他对她如同对所有人,最多只是驻足。

因为给听铁阁当暗探,平时报酬不少,秦随自己又没有其他嗜好,于是私财颇丰,在青岁堂刚换掌门时,青黄不接的艰难日子里,甚至时常赠与他资财,以备苏昀调用。


在世人眼里的俗气故事里,她是花魁,身边有无数男人围着转的。她向来最会装。他轻笑时有低低的鼻音,她则回以正确剂量的深情。旁人看着,只觉得最多不过暧昧。

她学着其他人在她这里学过的样子,半开玩笑说我这条命都是你的,他却当了真,只让她为了自己好好活着。

她低头,小声说是哦,我现在确实还不想死……


(但并不是为了自己)

(或者说,是为了我的爱?能明白吗?爱是我一个人的事,但这火焰需要两人一起点燃)


苏昳云游四方,来金陵时每趟必来看她。他隔着羽琼坊的窗户,给她折一枝带露的桃花,而她由相似的春天联想到另一枝玉兰。

他笑嘻嘻的,眼睛里闪着不曾熄灭的火。

她放下手中的古筝,走到窗边和他说话。

她说晚上你来,我最近作了一首新曲。

茶香袅袅地在夜色里飘。

江湖事多纷繁,苏昳有时难免失意,和她在一起,却连酒都喝得少些。


在短暂的完满的童年时光里,秦随受父兄的照拂,他们无一不真心祝愿她未来幸福。

而如今,她在清明向他们埋葬的方向遥遥祭拜,在心里回答长辈们当年的期望。

她隐隐察觉到,兄妹三人在不同的岁月里,果然共享同样的命运。连心境都相仿——她不说自己幸福与否,只在心里对最亲近的秦滟说,姐姐,我现在找到了我愿意为之赴死的东西。

她没有说出苏昳的名字。

她不确定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他,还是当年自己的金步摇从鬓间掉到地下的那一瞬间。

春天铮铮作响。


后来,苏昳为了苏昀的病,陷入了别人借此特意给他设的一个局。

别人都不知道,他哥哥也不知道。秦随因为在听铁阁做暗探,消息灵通,她提前打听到了那些人要来杀他。

在一场鸿门宴的酒影里。


彼时听铁阁尚且因其他事而受制于碾冰门。卫兰宫想要苏昳死。听铁阁给她的任务,恰好是协助碾冰门派来的人,在羽琼坊的宴席上杀死苏昳。肖子琼知道她会魅曲,苏昳其人武功太高,无人能近他身,非借魅曲催眠不可。

秦随向来是听铁阁最忠心的。他们都这么认为。

她考虑了很久。

古筝的弦几乎要在她手指上勒出血痕。

听铁阁给她的时间很紧。天明时她答应了那边派来的人,同时提出一个要求:这次任务过后,她和她手下的人,要自由。

羽琼坊虽远在金陵,这些年过去,秦随的名字,在听铁阁也有了一定的分量。

他们便点头了。


鸿门宴开始之前,她把手下的十几位姑娘召集起来。一向很少求人的她,对着这些年来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姐妹们说,你们帮我一个忙。

彼时她已带出一大批优秀的女徒弟,很少再在客人面前亲自表演。她待手下的姑娘们极好,一如当年聂倾河待她。

她们的命都可以彼此相托的。


——不愿随我走的,自己领盘缠回家去。听铁阁的人不会来找你们麻烦的。

——不是听铁阁的任务。

——我想请你们帮我救一个人。是私心。


留下来的人还剩八个。


她们各自怀抱乐器来到宴席上。秦随为苏昳献茶,从袖口处悄悄抖落一点粉末到茶杯里。是可以让人暂时让人耳聋的药。

苏昳从小习武,五感较常人敏锐,他喝了不至于耳聋,只会让邪曲对他失去作用。

羽琼坊这边的八个人,则没有事先喝。她们还需随时应对宴席上的风吹草动,武功又远不如苏昳高强,自己一喝就要耳聋,而那药又是稀释即失效的。

而卫兰宫与她们联络过,回来后便找了杜宜春一趟。前来配合杀人的人,都提前喝了防止受魅曲蛊惑的药。

一路先杀了监视她们的人。

当《玉折》急促的节奏响起时,对面还以为是自己酒醉,或者魅曲本来就让人头疼。


其声铮铮。


独有苏昳困惑地睁大眼睛。他问,随姑娘,你怎么了。

她以为他要问她是不是不舒服,他说出口的确实,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。


秦随的头也已经隐隐开始疼起来。

聂倾河早告诉过她,《玉折》是一损俱损的。弹奏者会遭到严重的反噬……秦随一边弹着,一边在心里对师傅说对不起,但我又觉得,你应该不会怪我。

姐妹们在另一边,开始与对面展开激战。

她们事先按照秦随的方法暗暗行气运功,以内力抵抗一部分邪曲的侵袭。而对面碾冰门的人没料到这一出,都先后当场丧命。

八个姑娘最后也一一力竭而死。


秦随的古筝从怀中跌落。不知道是谁的剑凌空砍来,琴弦尽断。

苏昳在秦随倒下之前抱住了她,看她嘴角流血,他的眼神把自己心底的慌张暴露无遗。她的声音听着突然遥远起来,她却感觉他怀抱里的温度很亲近。

她向他讲述了刚才发生事情的真相,然后表白了。他需要把头伏在她耳边,很努力地倾听。药效其实很快就将过去。窗外风雨声声声入耳,是怀里的她快不行了,声音微弱。

她是为了她的爱。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秦父还活着的时候,为三个孩子念诵楚辞,说是余心所善,九死未悔。

爱不比理想卑下,虽然听起来一样愚蠢。

她逐渐听不清苏昳在说什么了,只模糊地看见他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,而周围的灯光溶化成一片更宽的水域。


苏昳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做了很残忍的事情。等他意识到,已经无可挽回。


那嘴唇第一次靠近了她,在她看来,就像自己抱花投水。


那一夜的雨下得很大,仿佛和坊内的满楼灯光相呼应,这一方小小的天地,笼罩在濛濛的大雾之中。

的春天刺痛。

当然,那夜过后,苏昳暂时安全了,但并未获得长久的平安——这都是秦随所没法知道的后话。

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幕是在雨中坍塌的空楼,羽琼坊被暴烈的自由燃成灰烬。


他抱着她,踏过满地萧萧的风雨走出空楼。从她口鼻中流出的血染红了前襟,她的怀中掉出了一朵被血浸透的干花,他认出当年的那朵紫玉兰,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正被另一片金色刺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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