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水水水

我也愿封剑做天涯归鸿,可谁能告诉我应当飞回青山哪一重。

暗晴


檀空×杜宜春




苏昀离世的第五年,杜宜春在大理又遇到了檀空。

今天是他的忌日,五年以来,杜宜春总是在这一天给自己做同样的一顿饭,麻婆豆腐,酒渍杨梅,梅干菜扣肉,还有一碟喷香的油爆花生。他们不拘俗礼,但这算是她自作主张的一种对故人的纪念。在离他故乡千里之外的大理,收集这些食材并不容易。她跑了半天,拎着东西回家的路上,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。

她们有十年没见面了,杜宜春转过头的时候,眼睛诧异地睁大了一下。直到她开口,说杜姑娘,流利的汉话里带着奇特的口音,那副面容已不再年轻,却让她捕捉到往日熟悉的轮廓。她很自然地伸手,问她要不要帮忙拎,杜宜春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:是你呀。

在南国行医数年,杜宜春一直深居简出,朋友不多,檀空作为与她倾心交谈过的一位,当年也只是在她心上划下一道浅浅的印痕。却不知几年过去她却经常怀念起她来,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,在卫兰宫的偏殿里,她解下佩剑,敞开黑外套,少女身体修长而举止活泼,自顾自地拈起她面前盘子里一块桃酥,又在她略略表示惊讶之后,爽朗地笑一下,分开半块还给她。她很长时间内以为自己之前听到的关于南宿内侍官的传闻有误,毕竟眼前这位寻常女孩和传说中严肃冷峻的王之随从毫不相干,然而那人热情的眼神里到底还沉淀着一些冷静,像门口那株被雨水洗过后小幅摇摆但绝不胡乱飘荡的木香花。

直到她们最后一次见面,那天的檀空是最接近世人眼中的檀空,没有和杜宜春握手,而是各自以本国的礼节道别。她眼里的热情好像被压下去一点,然而并没有灭,温凉的,像即将结束的雨季。她保持着矜持走到她的马前,忽然回头又朝她笑了,她笑起来,就像往黑袍子上用力涂抹灿烂的颜色,反差极大,使她内心震动,要把这笑容与初见那日遥遥相绾接。


阔别多年再见,她才知道,当日只是惊鸿一瞥般的灿烂,却是她后来生命的底色。

“我经常想,什么时候我们像这样偶遇,你没有了南宿的权位,我也不再是碾冰门的无香,只是作为两个各有志趣的行游客,我们像这样相遇,彼此会谈些什么。我经常想,却想不出一个结果,毕竟那几年狼烟四起,再无音讯,我简直快要以为你在南宿亡国那日也跟着去了。”

这话和檀空曾经的遐想不谋而合。她听杜宜春这么说着,声音里夹杂着惊喜和兴奋,她性格平稳惯了,苏昀死后也遇不到什么值得她情绪起波澜的事,却在檀空随她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,难以自禁地漾开笑容。

油锅里的花生噼噼啪啪爆开。她说完这段,心里却想着,不是的,其实不是这样的。

南宿亡国那几日她为她揪心得很,只恨自己走不到永无河边。那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檀空的感情可能比想象中更深。但后来即使听不到她的消息,她却总有种莫名的信念:她没有死。

她不会死的。她是说,她相信那个端庄里透着勃勃生机的、宛如从黑袍子里飞出来蓝蝴蝶一般的女孩,那么聪明热情的一个人,她不会选择死。

即使她看出她对檀凡毫无掩饰的爱。正如她自己对苏昀一样。然而,既然自己选择把这情意捂进心底,只作她漫长人生一点暖身的余火,那个女孩是否也同样不会轻易为了年少时倾心爱过的人随风而去。

后来又有传言说中原出现一位神秘的女侠,不多说话,装束隐隐有异国遗风,锄强扶弱,救人多矣。那天杜宜春送走最后一位病人,在自家门前朝着北方凝望了好久。也正是从那时开始,她觉得自己和檀空有些地方是很相似的。她若是蝴蝶,自己该是那种寻常的燕子,会停宿在人家屋檐下,也会千里迢迢飞去异乡越冬。其实没有人是鸟,但她们的共同点是飞翔。


檀空说起她的经历了。杜宜春的神思便随着她的讲述飞得好远,沿着她走过的那些长路,中原的人事,诡谲或敞亮,个中艰辛在她玩笑般的口气里被一笔带过。她无疑是自得的,说起中原没有南宿这么多金银珠宝,但夜晚跃过国都府库的屋顶,坐在琉璃瓦上,能看见和在南宿时看过的同一片星星。杜宜春也说起她的,相比之下她固守着这一方土地,所见所闻便显得乏善可陈,然而同样有热情的人们给他们眼里的神医端来汽锅鸡,知道她无香名号的上一辈有的已经逝去,住所门前正倒挂着昨天邻居小孩送来的翠绿仙人掌。

她们说完都沉默了,后来是檀空先回过神,敏捷地从灶上端来烂熟的饭菜。杜宜春看到熟悉的一桌江南风味,一时间有点想问檀空有没有到过临安,青岁堂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。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出口,有关他的事情她宁愿埋藏得更紧,让来自过往情事的那点热量只温暖自己一个人。但檀空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,竟很巧地也说了一句:临安是好地方,我去的时候,正下春雨。

杜宜春想了想,又起身拎来一壶酒。

天色渐渐晚了。灶炉里的一点残火兀自跳动着,檀空坐在对面,红火衬得她眼神有些迷离。

檀空的酒量竟不是太好。杜宜春远离中原太久,对江湖上女侠的认识还停留在仗剑恣意喝酒看花的粗浅印象,因而当她大着舌头歪倒在她身上时,杜宜春觉得有些好笑,仿佛她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可爱女孩的样子。但怀中人的面貌又明显老去了一点,她离开南宿后无驻颜术可用,也没为这个回来过,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时候心下释然,觉得不必用人力去扭转无法扭转的东西。这间屋子里没有镜子,杜宜春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她,看到她眼角的细纹不由得又想起自身,她以前倒不怎么注意这些,但右手一探,又从她身下摸到一把黑漆漆的佩剑。那剑她是认得的,只是现在沾满灰尘的剑柄也有些黯淡了。她看着看着,忽然就有些埋怨起她怎么没早点来看自己,这埋怨却又在她朝自己醉眼朦胧地歪头一笑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幸好,这个时候,她们还是遇到了。什么时候,都不晚。只要是在这一世的生涯里。


她真的很喜欢笑啊。杜宜春漫无边际地想着。

“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

明明心里想问的是“你还回去吗”,话到嘴边又改了口。一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醉得不轻的样子,盘算着要不要在天黑前收拾出一个客房来。

“没事。有朋友接我。”檀空从杜宜春怀里翻身下来,“今天也不是特意想来看你,但刚从家乡那边回来,发现自己在南边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。可巧就撞上,宜春,你可千万别搬走了。”

这句话的意思是下次还会来看我吗?杜宜春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窃喜。檀空不知不觉间已唤回了她的小名。拿手搓搓脸,目光沿着她搭上自己肩膀的手臂一路攀爬,撞见她笑吟吟的面容,以及一双微红的眼眶。她总觉得她话还没说完,这奇怪的直觉和当年她艰辛她没有死一样类似。

檀空却真的没有说下去了,杜宜春等了一下,最后还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门。两人走到村口,檀空站在风里,依然是凛然挺拔的身姿,她发现她不知何时脸上的红潮已经褪去,临别之际她突然走近来问她:要不要一起回中原?


回中原?杜宜春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。这实在在她计划之外。过惯了半生不算顺遂但也大体安稳的生活,听她说起这主意,她的第一反应是面对陌生未来的犹疑。然而也确实并非完全不动心。中原的故土对她来说是异乡了,她望一眼檀空,风口里一身黑衣被吹得飘然,忽而觉得她却是让她熟悉和安心的去处。

我这里离不开人……再怎么说,自己手上还有几个病人,要先安顿好吧。

她最后只给了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。


那天傍晚杜宜春又跑了几趟集市,买来一叠纸钱,就在城门外的僻静地方,对着东边方向烧了。往年苏昀的忌日都是她自己悄悄过的,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想起给他烧纸钱了。怎么说,总不能跑到临安去扫墓。长期的独居生活,让杜宜春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,很多时候她的话其实都是对心里那个苏昀说的。这一次也一样,好像自己每逢什么重大时刻,做出什么决定,都要先默默告诉他一声。可是今天又是为什么呢,今天檀空来了,然后呢,有什么特殊的事吗。

她一时想不通,于是烧纸钱的时候也是无言的,只是静静看着青烟飘走,和远方的连绵草色融为一体。暮色里,这一点轻盈的火光,越发明亮了。


——宜春!


斜刺里有人策马而来,檀空居然一个人回来了,手里捏着什么东西。她慌忙站起身,她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,自己站在几米远开外,等杜宜春结束她的仪式。

她原来是过来送给她东西的。差点忘了这个。她说,同时把手上那枚红玉戒指递给她:很多年前就想给你,不过那时,我们之间的联系确实还不够深。

那现在呢?杜宜春思忖着,双手接过来,小小的圆润精美的珠宝,像一滴凝固了的红泪。

余光里是那堆残火余烬,野草又生。

“我看这戒指确实有些熟悉。”她小声说道。

随后拿手背揉了揉自己的鼻尖。

“卫兰宫曾经把它送给我哥哥,那时的意思是,要与他分享生命中的所有荣耀。哥哥临死前又转送给了我……”

檀空说不下去了,她心里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,漫天火光中檀凡微笑着对她说,希望你去远方,希望你找到可以陪你的人,无论那人在不在千里之外。

“也算物归原主了吧。”杜宜春轻轻笑了,“虽然不是我的东西,不过我确实是十杀中为数不多还活着的人。不过……”

她也没继续说了,低下头去,凝视着自己手上那枚戒指。

檀空却干脆地接了话:“是。物归原主。”

她飞速地笑着对她挤了挤眼睛,长舒一口气,像是完成了重要的事情。随后却又想起什么似的,敛了神色补充说道:“青岁堂现在更壮大了,苏掌门养出的两位徒弟,都很成材。新掌门苏既白,都说像他,我看还差点。”

“我没见过苏昳,但他的墓在西湖边,景色极风流。我想也是,能配得上你的人,当如西湖般……风神流丽吧。”


杜宜春再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
她对檀空怎么知道她和苏昀的事并不意外,毕竟她作为女侠交游甚广,找两人故交打听到的也未可知。

但她还是讶异极了。眼前这人举手投足通常是熟悉的样子,偶尔也让她陌生。

檀空却停了一下,看她神色逐渐恢复平静,自己的眼神也慢慢柔软下来。

她一字一顿地,又说:“我只是,想看看,你爱的人长大的地方,是什么样子。”


她说完,捋了下自己的鬓发,有些轻松也有些黯然。正当她就要再次道别离去的时候,杜宜春深吸了一口气,这一次他抢先叫住了她。

“能等我一会吗?我还想对他……说几句话。”

檀空就站住了。她慢慢转过身来,像是等待答案一般,而这答案杜宜春并不会告诉她本人,正如她们之间曾经间隔的山水人间,还要用同样的前尘后果来消解。于是杜宜春只是背对着她,捡起树枝拨了拨那堆烧了大半的纸钱,看火苗重新从炭灰底下钻出来,一时间她想起了很多东西,最多的还是苏昀最后和她在桃树下说的话,她想莫非她们真是很相像的人,爱人当年和自己说她余生该有个别人陪着自己,要是能找到就好了。

杜宜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。檀空在她身边蹲下,她们的影子正逐渐融入黑夜,她却能感受到那人吹出的温暖气息,落在自己后颈上,像一个能填补她缺口的吻。

火势渐弱,她笑着告知风中故人的魂灵——


“我找到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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